一
我至今难以忘怀那个白雪皑皑的夜晚。
那年我十七岁,在一个偏远的村校里代课。学校设在水口的老祠堂里,离村庄约一里地,孤零零的,白天欢声笑语,书声朗朗,甚是热闹,一到晚上便冷冷清清,空寂无边了。全校分五个班级,五个级段,一百五十多个学生。老师共有五位,三男两女,一个正式的,两个民办的,两个代课的。正式的是校长,代课的,一个是我,还有一个女的。
她是镇上的人,叫美妙。在我看来,她除了年龄还美,才二十出头,长得就一点也不妙了。她的肤色不错,白白的,嫩得像小白菜,五官也过得去,就是太胖了,肥嘟嘟的唇,肥嘟嘟的脖,肥嘟嘟的胸,肥嘟嘟的臀,学生们在私底下给她取了个绰号,叫“双个下巴”。更不妙的是,她身上还散发着一股怪味,夏天吃饭,大家都不敢靠近她,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染上了狐臭。
村子处于山顶之上,就叫山顶村。这是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风光如画,民风淳朴,却是有点邪乎。据说,村里的男女们,几乎个个都有相好的。汉子们见到学校的女老师,尤其是窃视美妙的眼神,瞳孔里颜色比夏天的山野还要葳蕤。
这样的地方,就很容易闹鬼。
那一夜,村里的鬼居然闹到学校里来了。
二
冬季一个雪后天晴的下午,其他老师都回家了,学校里只剩下我和美妙俩人。
吃晚饭的时候,“老挝”来了。他是村里的会计,四十好几,精瘦壮实,猪腰子脸,下颔生有一颗棕色的痣,痣上长着一撮黑毛。按理说,他的绰号应叫一撮毛才是,不知为何,人们却叫他老挝。这人挺怪的,平时特爱串门,他经常来学校,一来就喜欢往杨老师的床上躺。杨老师的鬓角都斑白了,相貌平平的,又是个寡妇,他老是钻到她的被窝里,图的是什么呢?只有他自己知道。
平时老挝来学校,都是空手的,那天他破了例,居然拎着一大块豆腐,和一小塑料壶的糯米酒,给我们改善生活来了。他叫学校的煮饭婆把豆腐用咸菜心滚了,又把酒烫沸了,坐下来陪我们喝酒。那一壶酒,足足有五斤,是纯正的缸面清,很香很醇。席间,他老是拿细眼往美妙身上瞟,老是给美妙斟酒,而美妙老是又把酒倒在我的碗里。那时候,我还不胜酒量,两喝三喝,脑就喝晕了。老挝说,王老师,你可以去睡觉了。我说好的。说罢,我就上了楼,剩下老挝和美妙继续喝着。
水口,其实就是村尾。学校与村庄之间,隔着田野,田野很大,人称“三百亩”。这是一片旱涝保收的“米桶田”,秋天的时节,风吹稻浪,如金色的海。这个季节,金黄尽褪,蓄水的,寒波粼粼;旱着的,草色青浅。一条小河,弯弯细细的,从田野中央的一条沟隙里潺湲而出,从学校的路边流过一座石拱桥,泻下一个十几米高的悬崖,“哗啦”几声,就不见了。桥那边,是祠堂的主体,四合院造型,里面有厅堂,有天井,有戏台。桥这边,是祠堂的附属用房,三间两层,后面的厅堂连着东西两厢的房子,中间是天井,两扇木门,开在天井的前面。
东西两厢,楼下各设有一个教室,各有一条楼梯通到楼上。东厢的二楼有两个房间,一大一小,小的住着校长,大的住着我和另外一个叫雷达的男老师。西厢的二楼也有两个小房间,里间是杨老师的宿舍,外间是美妙的香窝。
那一夜,我独自上了楼,如钩的上弦月已经爬到了隔岸祠堂的上空,三五颗寒星一闪一闪的,豌豆花一样盛开在天边。青瓦上积着雪,田野上积着雪,小河沿也积着雪。祠堂左后侧,有一座微微凸起的小山,山坡上长着七八棵合抱粗的古松,每棵树下,都围着一座崔嵬的稻草垛,垛上的雪,厚厚的。清冷的月光,淡淡地照在雪瓦上、琼枝上、田野上,稻草垛上,白茫茫的,白晃晃的,白皑皑的。寒风凛冽,呜呜呜!呜呜呜!一只孤独的猫头鹰歇在桥头的香枫树上,咕咕咕!咕咕咕!小河的流水寂而不静,哗啦啦!哗啦啦……
看着看着,瞌虫便爬上了眼皮。我关上窗,把雷达的被子搬到自己的铺上,蒙头睡觉。
老挝和美妙是何时结束酒局的?他们都在说些什么,干些什么?老挝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三
那一夜,我做梦了。
先是梦见老挝盘上了美妙的床,他一边捋着痣上的毛,一边直勾勾地盯着美妙看,双目射出的光,碧汪汪的,比夏天的稻田还要绿。美妙坐在床的那头,妩媚地望着老挝,她的眼眸比石拱桥下的水潭更荡漾。恍惚中,梦境蓦地变了,变成了我,与美妙相视……
就在这时,我醒了。
把我惊醒的,是一阵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我从床上一弹而起,急忙拉亮电灯。彼时,挂在墙上的壁钟,时针刚好指向子夜十二点。咚咚咚!咚咚咚!敲门声响亮,急促,震耳。我大吃一惊,这三更半夜的,是谁来敲门呢?难道是雷达回来了,不可能呀,难不成是鬼?我不由打了个激灵,大声问:谁呀?是我,王老师,你快开门。门外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是美妙。我松了口气,遂穿衣起床,“嘎吱”一声,门一打开,便见美妙像一个雪球似的滚了进来。
你咋来了,有啥事?
嗬,我的妈呀,吓死我了。
咋的了?我问。
嘘!
美妙穿着一袭红色的睡衣,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胸脯如风卷竹林般起伏不定。她颤着腿,用发颤的声音对我说,你轻声点,刚才咱们学校闹鬼了,妈呀,可吓死我了。我一听,不禁毛骨悚然:什么!闹鬼了?美妙转身把门关上,身如筛糠,哆嗦个不停。我说鬼在哪呢?她说就在她房间的墙外面,那鬼不仅在惨笑,还朝她的窗户扔沙子,吓死人了。我说你做梦了吧,好端端的,怎么可能有鬼呢?她说真的有鬼,你如果不信,就到我的房间里听听。
我拿起雷达枕下的三节电,与她一起来到楼下。楼下静悄悄的,两边的教室里,摆着整整齐齐的课桌凳,一隅的厨房间,除了锅炉盘碗和吃饭桌,并无他物。我把电光照在厅堂的横梁上,上面照常摆着六具空棺木,有老鼠在闹腾,“吱吱吱”地叫,一如既往,亦无异样。检查完楼下,我们上楼。美妙的房间里,横着一张床,桌上搁一台收录机,满室弥漫着刺鼻的香水味。因为狐臭,她老是给自己的身上喷香水,而香水的质量又很一般,味道怪怪的。我想,要是有鬼,鬼也是冲着这香水来的,因为那种味道,只有鬼才能感到好闻。
正这样想着,鬼嚎声骤然响起了。呜……呀呀呀!哇……嘎嘎嘎!鬼叫声随着西北风声声传来,煞是凄厉,恐怖,瘆人。我一听,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说实话,我虽然不信鬼,心里却也怕鬼。
美妙说,今晚我一个人是不敢睡了,要不,你行行好,就在这里陪我吧。
我说,开玩笑,这怎么可以呢。
她说,有啥不可以的,我可是你老姐,还怕我把你给生吃活吞了?
我琢磨了一下,心想也是,再加上她胆小怕鬼,就说,你这房间就一张床,不行的,如果你真的害怕,就到我那边去吧。
美妙听了,长吁一口气,立即捧起收录机,说,好的好的。
四
下了楼,我想起老人们的话,把整座房子的电灯都打开了,又特地到大门看了一下,见门栓栓得紧紧的,俩人遂上楼去。我把雷达的被子搬到原位,把自己的床让给美妙,自个睡在雷达的床上,因为他的铺盖紧挨着楼梯头。
俩人都和衣而坐,没有说话。
一个房间两张床,一南一北,中间隔着三四米距离,没有任何隔离物,一抬头,便可清清楚楚地看到彼此在干什么。美妙插入磁带,收录机立马放出了邓丽君的歌声。第一曲是《甜蜜蜜》:“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一曲歌毕,相安无事。邓小姐接着唱《小城故事》:“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假如你到小城来,收获特别多……”
邓丽君的歌声是富有魔力的,尤其是在这寂静的深夜,显得格外圆润婉转,声声入耳,令人陶醉。
不曾想,当这首歌刚放到一半,惊悚的鬼嚎声又响起了。更糟糕的是,鬼居然跑到我的窗外来了。咿呀……哈哈哈哈哈!咿呀……哇哇哇哇哇!鬼叫声,越来越发骇人。美妙一听,花容顿时失色,她惊叫了一声,便不由自主地跑到我了这边,一头扑在我的怀里。
那一刻,我的脑袋“咣”了一声,差点就爆炸了。要知道,我毕竟已是一个十七岁的小伙子,就算天性愚钝,尚不解风情,但青春之血,正在沸腾呢。出于本能,我正欲拢住她。幸好,灵敏的鼻子起来反抗了,那股浓浓的怪味呛入了我的鼻腔,让我不由地打了几个喷嚏。这几个喷嚏,犹如几盆冷水,刹那间就把我心头的火焰浇灭了。
我犹豫片刻,推开了她,悄悄来至窗前。透过门窗的裂缝往外看,未几我就发现了鬼。妈耶,鬼不止一个,竟然有两个。一个庞然,像一只戴箬笠的巨型蝙蝠,一个瘦长,如一棵枝叶不繁的枯竹。这两个恶鬼,正站在石拱桥那端的雪地上,借着惨淡的月光手舞足蹈,朝着我们鬼哭狼嚎。我凝神屏息,定晴一看,雪地上居然映着他们的影子。我不禁暗笑,传说中的鬼,是没有影子的,那么,他们还会是鬼吗?
我鼓足勇气,朝他们大声吼道,桥那边的,请你们不要再装鬼神弄了,不然,我明天就叫公安来抓鬼了!
话声一落,鬼便闪到树后去了。
我转过身来,刚想跟美妙说话,忽闻窗户上又连续发出了几声“嘭嘭”的闷响。唉,鬼不甘心呢,拿雪团砸我们的窗。是可忍孰不可忍,这就别怪我了。我跑到楼下,拾来一叠堆在墙角边的破瓦片,敲碎了,打开窗户,冷不丁地朝隔岸狠狠地砸了过去。鬼一定不会想到,平时他们所看到的那个弱不经风的小书生,竟然是一个拥有少年功夫的没羽箭张清。瓦粒如流星,从我手中“嗖嗖嗖”地飞了出去,顷后便闻对面传来了一声惨叫,鬼跑了。
整个过程,可谓惊心动魄,我浑身上下,居然紧张得冒汗了。
美妙自始至终,一直抱着头,缩在被窝里发抖。我想,如果她勇敢地站起来,能够与我并肩战斗,或者哪怕是为我喝一声彩,也许我会感动的,但是,她没有,一点动静都没有,她让我很失望。
五
鬼被赶跑了,雪夜便回归到平静,弯月清辉,风抹树梢,树摇雪落,瑟瑟有声。
美妙仍然坐在床上不动。我说,你该回去了。她朝我笑了笑,爬上了另一张床。我说,你该回到你自己的房间里去。她红着脸说,你咋这样呢,万一那鬼又来了咋办?没招,只能由着她。她迟迟不睡,说太冷了。我说融雪的夜,不冷才怪呢。她说,麻烦你去把我的被子拿给我吧。我说不行。她说,那就我自己去拿。我说也不行。她问为何?我说你那被子气味太浓,我受不了。她说,实在是太冷了,会冻死我的,咋办?我没有回答,拿起雷达的被子,扔给她。她说,你把被子给我,你自己咋睡,要不,咱俩挤挤。我瞪了她一眼,再不搭理她,顾自坐在桌子上,备课。
那一夜,面对美妙,我表面上装得很冷酷,其实内心却是一直在波涛汹涌,澎湃激荡。
说实话,那一夜,我的心情是非常微妙的,也是极其复杂的。一方面,我也有与她接触取暖的渴望,而且还十分迫切。另一方面,内心却又有着一股莫名的抵触,每当我蠢蠢欲动的时候,总有一个声音,仿佛从冥冥中传来——小伙子,考验你的时刻到了,你一定要坚持住啊。那一夜,我的大脑异常兴奋活泼,体内热流滚滚,过得很煎熬,很忐忑,居然让我感不到一丝的寒冷。
那一夜,我一直在翻书,写字,备课。我不敢往床上多看一眼。不知是无意或故意,自称是很冷很冷的美妙,睡着后总是会时不时地把身子露在外面,煞是撩人。她的脖子虽又肥又短,却白得惊人,她的脚趾如脱了皮的白萝卜,晶莹得让人心跳。这些,皆是不能触目的,看多了,我担心自己会走火入魔。
就这样,我在办公桌前整整坐了一夜。一直待到村子里的公鸡开始啼鸣,一直待到我出去巡查学生们的晨读……
多年以后,回忆起那一夜,我想:如果美妙少长我几岁,把不该胖的部位瘦下去,身上没有那一股怪味,也许当夜所发生的故事的结局会完全不同。因为,在那一夜,十七岁的我,心里的鬼也闹得厉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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