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哪儿,记忆就该回到哪儿去。
——题记
一
老家有句古话,叫做“关起楼门子就是一家人”,这句话的意思不难理解,在此不必再做解释。倒是“楼门子”,我得先说说。
只有四合院才有这样的“楼门子”。我们川北地区的从前,老一代的人对“族”与“房”是有一番讲究的。族,是指本性中沾亲带故的人;而“房”,则是族的子嗣,祖先所生的长子叫大房、次子叫二房,其他依此类推。当时,在我们整个王氏家族中,全部也只有四个房份的记录。
四合院便是在这时应运而生的。它里面住着的,都是同一个祖先的家人们。
我们家那处唯一的老屋,就“潜伏”于四合院内,它座落在一片连绵起伏的青山下。作为我们那一带独特的建筑,即便它可以勉强归位于四合院,却又没其它四合院的规模与雄奇——它像两套“两杆枪”的房舍的简单拼凑而已。
我们兄妹五人,都出生在那徒有虚名的四合院里,并在它的怀抱中度过了大部分童年时光。直至一九七八年,那处保留了祖先气味的老宅,因为我们修的新房需要大量的木料和瓦片,又没有其他地方可解这燃眉之急,不得已才被迫拆掉。我们那贫穷不见底的生产队,也因此减少了一处“四合院”的古建筑。
一两公里之外所建新房的木料,多数是从老房子上撤去的——不是因为它有多大的利用价值,而是纯粹没有,不得不用到它。我们住在老屋的时候,一眼望去那些用在屋顶上的横梁,以及柱头,怎么看也能派上用场的。可当把它们都拆下了,木工师傅才遗憾地摇头说,这哪儿还能用嘛,年代太远了,很多木料都已经朽烂了。在父母的一再要求下,本该淘汰的木材,又得老当益壮再出征。不过,像柱头这种关键处所使用的木料,我们决定用它时,就得在它身体上打上好几处“补丁”,以强壮它的筋骨。
拆房前,我看到爱讲究的母亲在灶前烧了纸,点了香,还摆了供品。她说的前面那些念念有词的话,我一句也没听清,但后面快要结束的话,我还是听到了几句。她说,王家的列祖列宗们,我们要搬家了。我知道你们一直住在这儿的,住得太久了,舍不得离开。但房子太破旧啦,我们不搬不行,你们就跟我们一起走吧,搬到新房去住……
二
只有具备了“一颗印”与“四水倒堂”的条件,才能称其为真正意义上的“四合院”。显然,我们那寒酸的四合院是不具备的。
所谓“一颗印”“四水倒堂”的意思是,远看它的外形结构,方方正正得像古时候一枚印章的形状;房子四个角上的雨水,都能端端正正地倒入院坝中间来。
我们生产队像这样的古建筑有很多,而且规模都宏大、雄伟,有的屋梁上有雕花和飞鸟走兽的图案,有的四合院还有三进三出的躺梯与三进三出的楼门子。连石头上都刻有富贵呈详的系列图片……最主要的是,它们的屋顶盖的都是青瓦——只是年代久远的缘故,青瓦已经变化了“黑”瓦。
我们住的四合院,与村里那些“发财人家”住的相比,唯一相通的就是都用泥巴做的土墙——要不是有这仅有的一点“联系”,真就算与它们隔绝了。
我们那徒有虚名的四合院,我相信它是所有四合院里“级别”最小的那一种。三口之家的王会昌爷爷、形单影只的王元昌爷爷,以及八口之家的我们,要不是这三家人同属一个先祖,不然怎么可能会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呢?相比之下,前面的两户人家血统更纯正些,是一个父母所生的两个儿子。他们的关系却没因此走近,相反随时争吵不断,闹到最后竟互不往来,见面如见仇人。只有我们这一家与他们两家都还保持着不错的关系,但也没能令他们的距离拉得更近些。
我们五兄妹的成长轨迹,显然与三家人都密不可分。听父母说,我出生的时候,干了一下午活的母亲,晚上说生就要生了,但一点准备都没有。王会昌爷爷的老伴二婆婆像鼻子很灵似的嗅到了一种不寻常,便主动走了过来。她的动作娴熟与优雅,给了奶奶很大鼓舞……生二妹的时候,正是雨季,母亲难产,磨缠了两天两夜,二婆婆随时就守在床前,让父亲冒雨也要把野螃蟹找回来,熬了水为她催生。还交她克服恐惧心理的办法、以及生娃的时候所要使的巧劲,让急得没办法的奶奶心里踏实了许多。
我们兄妹的先后出生,让本来就不能再添丁的家庭更显捉襟见肘,大人们天天双眉紧锁,总担心会在彻底断炊的那一天,将我们送出去由外人哺养。会昌二爷是从朝鲜战场下来的老兵,每月还有不多的补贴可领。刚生下的我,正赶上到处闹粮荒,物资极度匮乏,白糖也成了紧俏货。我没有奶吃,只能靠加糖的米浆充饥,他四处求人托关系帮着搞白糖,没有钱就自己垫付。他说只要能救命,哪怕到处去“求婶婶告奶奶”都行。
三
生活在那个年代的人们,倘若没有人来帮助你,真不知道还能走多远。生为院子中间的人,很难说不去帮或者不被人帮。
他们两家都是些大人,只有我们家才有娃娃一大群,相比之下也算是我们家最为贫穷。只要院子里哪家来了客人,或者有油烟子飘出来了,鼻子总会痒痒的难受,心里就会生出些念想来。
元昌爷爷似乎最心知肚明我的想法,每顿都是他一个人煮的饭最先熟。饭熟了,他就会用自己的碗先端一碗饭来给我吃。那时,小妹们有的还没出生,有的还小,他端过来的饭多数时候是“不入流”的稀饭。奶奶说他不会煮饭,稀饭煮得清汤寡水,但我还是吃得津津有味。旁边双眼圆睁的小妹专注地望着我,不时发出也想吃的信号,喂给她吃的时候,脸却“愁得像腊月二十四一样”——是的,我也觉得那味道怪怪的——稀饭里还要加进其他一些怪怪的东西。但我吃着它,却在一岁一岁地成长,要不是因为有它,不知当时我的肚子会饿成什么样子。所以,我一点也不嫌弃它,每次元昌爷爷的饭一端来,都能给我的身体带来力量。
生为院子里的人,总闹别扭是大家都不愿看到的,尤其在我们兄妹都受到了他们两家恩泽最多的情况下,父母奶奶他们出面了,想以最大的诚意去“说和”他们两家。他们表面似乎应允了,但还看不出效果。记得有年春节,父母想让三家人在一起过个有史以来的团圆年,就让奶奶出面去联系他们。奶奶回来说,没想到出奇的顺利。大家商量的结果是,每家各出四道自己的拿手菜。考虑到元昌爷爷无儿无女还无老婆,要么参与就行了,要么顶多随便做个菜尝尝也行。
没想到年午饭那天,他居然不甘落人后,专门去镇上买了牛肉与鸭子,不服气地说,我虽然只一个人,但也是一家人嘛……尽管他的菜味道不怎么的,牛鸭肉的品种却填补了席上的空缺。
我还记得那天的大致情形。在酒过三巡之后,元昌爷爷第一次抬起酒杯走向他的弟弟会昌爷爷,平时只认死理的他,居然在那天中午向他弟弟全家道歉,都是自己不好,才让两家不和睦……说罢,惩罚了自己满满一杯酒。他的哥哥这才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四
多少年已经过去了,我的脑海里仍然装着一张我们那个四合院的位置图。从外观上看,他们那两家住的是瓦房,只有我们家的房顶披的是麦草——在多年前日子勉强好过时,父母亲吃力地只把前面的草房换成了瓦房,却在盼望着再换掉后面的草房时,老也无法如愿。
元昌爷爷的房间在东南一侧的角上,他那唯一的一间房子里,既住着人,也养着猪;既烧火做饭,也搭床睡觉。多功能的房间里,味道那才叫一个“饱和”啊!
“堂屋”成了我们与会昌爷爷两家之间的共有财产。但都只在可用的时候利用一下,平时的大部分时间里,它都处于休息状态。两个“转角”,也都成了我们两家人的灶房,像“私园子”“环房”,我们两家都有。所不同的是,他们有“正房”而没“对厅”,我们有“对厅”而没“正房”。
会昌爷爷家人少,房子基本保留了祖先留下来的原貌。而我们则不同了,大小八人住一起,不对房子进行改动,是住不下去的。碍于要花钱的缘故,我们也只将“转角”改动了一下——隔了一些位置出来,屋顶上拉个铁丝、弄个杆儿挂腊肉,下面搭个小床住人。再就是,在两间搭床的歇房上面,隔出一半的位置来架设了竹楼——这样一间房子就可作两间使用了。
四合院唯一的楼门子,是由两扇古老的实木门构成,它被夹在“牛圈”与“对厅”的中间。牛圈的顶上支了些木杆,木杆上堆着谷草和苞谷壳,是牛越冬时的“干粮”。“对厅”是我与奶奶睡的地方。一个老掉牙的木架子床上,虽有补了很多疤的蚊帐,长年累月地挂着,但黑灯瞎火的房间里,蚊子早就在蚊帐里把好了位置。我每晚睡觉前,都会借助煤油灯的昏暗灯光,从蚊帐里往外撵蚊子,但那些家伙们动作一个比一个异常灵敏,一次一次地都骗过了我,半夜里总会对熟睡的我和奶奶发起攻击。架子床隔着约莫一米远的位置,有个老古董的木柜子——本来它是用来装谷子,或者苞谷,或者麦子的,但它多数时候都是空空如也。我和奶奶睡觉脱下的衣服就搭在了那上面。在它的旁边,则临时放着个起夜用的木制的尿桶子。严寒冬日,我常常能听到奶奶摸黑起夜的声响——她动作很慢,都是吃下去的那酸菜稀饭惹的祸。
楼门子的外面,一条长长的堡坎造就了一条朝左右进出的路。堡垒下面的自留地与集体耕种的粮田,呈梯田状向东边延伸。多少时候,天边那轮高悬的红日,照射到楼门子里那九路长长石板的院坝上,把那里下过雨的水晒干,把院坝里晒着的粮食晒干,也把从陈水田或是堰塘里洗回的、带着泥腥味的衣服晒干……
楼门子里面的石板院坝,只要一有屋檐水淌下来,立即就会积存在石板铺成的院坝里。水洞子就在靠我们住的这边,父母每次都安排我们借那储存在院坝里的雨水,用铁扫帚清洗院坝——干净的石板上,日后好晒分回家的粮食。
有了大妹、二妹的时候,有晚我把二妹背在背上,借着天上的月亮,我就和大妹在院坝里数着脚下的石板。我说大姐二姐三姐四姐时,恰好被母亲听到了,“还有三姐四姐,你不嫌多?”
后来,“三姐四姐”真的出生了,母亲说我嘴里有毒,一说一个准!
……
我记忆里的这些印记,在多变的世事面前,仍历久弥新。如果还想去做些细细回忆,是仍能有一些东西被倒出来的。比如:
我们房背后的麦草的来源。在麦收时节,用镰架抖落全部麦粒后,抽取长短不一的杂草后,把可盖房子用的麦草,用稻草捆起来,高高架在街沿上面,待房子漏雨了,再盖到房背上去。
等我们五兄妹都到“齐”了时,大的小的凑在一起,就开展些活动,如跳绳、跳拜拜、踢毽子、抓子……
猪饿得不行了,在圈里狂叫。见没人理它,就翻圈逃跑,我们就在院坝里一起围猎它。被追急了,它就横冲直撞地什么也不怕,我们被吓得哭出了声。
有年冬天,父母外出了。细雨濛濛中天色眼看就要暗下来了,而我们分在地头的泥巴红苕,却还稳稳当当地摆在那儿。情急之下竟使出了大人们用过的“招数”,允诺给队里一个力气大的笨小伙、煮一碗稀米汤饭吃,条件是要帮着把分给我们的红苕背回来——他竟然为了一碗白米汤饭,把自己累瘫在那儿了——这事想来就有点好笑。
很多年过去了,每当夜深人静时,我便会想起旧年里的四合院——
春夏时分,在外墙上蔓生的草叶与清晨的露珠。
秋冬时节,一片叶子的飘落与从田野飘来的丰收的歌声,久久回旋在四合院的上空。
这些欢欣的生命景象,都源于我念念不忘的家
四合院里的初始人生-j9九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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