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舅-j9九游

母亲在道湖做闺女的时候就是众乡邻特别喜爱的人，这不仅仅是因为她漂亮，更主要的是母亲待人的善良亲切和她最喜欢做扶贫济困的事。她最受道湖乡邻称道的事，是母亲还是一个十五六岁如花似玉的少女时，就救助了一个疯疯癫癫的母亲丢弃在漫天风雪中几乎要冻死的男婴。母亲不顾外公的极力反对和个别乡邻的风言风语，居然在外婆的帮助下，把这个弃婴养大成人，娶妻生子。这个弃婴，他就是舅，虽无一点血缘关系。但我们子子妹妹和这个舅舅的关系比之与二舅舅的关系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在道湖一起生活就不说了，我们家离开道湖后，我们子妹不管是谁，只要回了道湖，总是先去小舅家打卯，然后再去舅舅家问候下。
　　母亲总要我们按尊长老幼的规矩，拜访道湖的亲戚。但我们却我行我素，并不理会母亲的叮嘱，很长一段时日，二舅有没有对我们心生嫌隙，我们不知道，但他总黑着脸严肃地在我们面前居高临下的作派，令我们望而生畏，我们又怎么会亲近他呢？这二舅妈就不乐意了，她在母亲面前对我们子妹多有微辞。她说乡邻们也在说闲话了，说肯定是二舅和二舅妈做得不好，要不然大姐的子女怎么就不跟他们亲近呢。其实母亲何尝不是和我们一样，她对小舅也会比待二舅要更亲近些。在道湖时，只要有好吃的，好穿的，哪次不是打发我们子妹给小舅舅送去呢。何况道湖家里有大小琐碎事，我们自家不能解决，不也是支使我们立马喊小舅舅来帮忙吗？其实我们也知道在势利自私和不尽人情方面，母亲对两个舅舅在心中早已立判分明，即使是对外公的凉薄秉性也应该心知肚明。但母亲的大度与宽容，她的善良和亲情是容不得我们这些做儿女以此标准去评判长辈，亲近长辈们的。
　　小舅舅小时候是个苦命的孩子，他的母亲原是大家闺秀，但交男不谨慎，嫁与的良人非但极其不良，反而是个没人性的畜孽。吃喝嫖赌毒样样俱全，他把妻子陪嫁的财产挥霍尽净后，还将家中值钱的东西典当一空，对怀孕的妻子却不管不顾。当初这门亲事小舅母亲的娘家人极力反对，但小舅母亲看上这个男人的风流倜傥，潇洒英俊，死活要跟了他。及至小舅的母亲认清了丈夫的真面目，但她又碍于婚前与娘家人的决绝，而只能打断牙齿和血吞。这种终日以泪洗面的生活让她得了严重的抑郁症而变得疯癫起来，加之产后风湿热的种种症状便把她彻底逼疯了。而这个时候，她那个人渣老公又因还不起赌债而一纸卖妻契，将她卖给了赌友。她终于在生下小舅三个月后，抱着仍在襁褓里的因没有奶吃已瘦骨嶙峋的小舅，冲进漫天风雪的暮色，从藕塘村踏着积雪踉踉跄跄来到道湖外公家的门口，放下襁褓裹着的小舅便消失在扬天卷地的风雪世界里，不知所踪。
　　这真有点像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故事，然而当后来母亲跟我叙说小舅这一段凄惨的往事时，我意识到，之所以小舅的生母要将小舅放在外公门口，她心中是有执念的。她或许对外婆是长沙育婴堂长大的身世有所耳闻，更多的是对被方圆几十里广为称道的杨家山下一枝花，乐善好施，扶危济困的我母亲的许多善良事迹早有所闻吧。但用母亲的话说，她做这事也并不是什么天大的慈善，这是小舅的前世造化，小舅能够大命不死与我母亲前生再世有着不可分割的姐弟缘分吧！
　　但不管如何小舅总算在外公对我母亲的百般指责中，在外婆对母亲的袒护和支持下，在母亲精心细腻的喂养和万般呵护下健康的成长了起来。小舅生得好看，浓眉大眼高鼻梁，白净白净的一个小子，许是遗传了他那个大家闺秀的母亲和不争气却十分英俊父亲的长相优点吧。小舅舅就在这样一个特殊的环境下，由母亲喂养调教，竟然开挂式的成长起来，最后结婚成家，开枝散叶。
　　小舅长到三岁时，母亲就教他读三字经。小舅的记心很好，人也很开悟，这大概也遗传了他那疯了的母亲的智慧吧。六岁时，小舅已会背诸如三字经，百家姓，千家文等等，虽是死记硬背的，但毕竟化着了他的童子功。于是母亲和外婆又教他断文识字，简单的加减剩除，打算盘。正是这段母亲和外婆给予小舅的家教，尔后小舅长大便当上了生产队的会计，而且一干数十年，从未出过什么差错，赢得了社员的信任和乡邻们的尊敬。
　　母亲和父亲婚后不到三年，父亲就随他们的军队开拔去了战争前方。
　　而这时大姐刚两岁，母亲又有了身孕而且就要临盆。当时，战争的烽烟已在长沙燃起，要活命就要四处躲兵。母亲带着身孕，小舅携着大姐，在躲兵逃难途中，好不容易在一户人家找了一处废弃的猪栏，小舅把猪栏打扫干净，垫上软和的稻草，又铺上棉被，为母亲做了间临时的产房。这样母亲才在虽简陋但干净的猪栏里生下二姐。连年的战火对平民百姓的生存带来了巨大的困挠，而正是有了小舅在母亲身边的帮衬，才让母亲带着姐姐们战胜了一个又一个难关。一担两箩筐，分别担着两个年幼的姐姐，小舅跟随着母亲逃避战乱。他们冲过烽火，走街串巷，奔东往西，逃荒要饭。
　　其间大姐身患重病，差点就一病呜呼，是庙中的方丈摩顶打卦之后，嘱咐母亲除给大姐医治外，还要讨百家饭喂养大姐，大姐姐才能够活下去。也是小舅抱着病秧秧的大姐一日三餐去讨百家饭吃，一个多月下来，大姐的病竟然奇迹般的好了，人也长精神些了。母亲常对我说：“人生聚散，都是一个缘字，这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战乱把你爸爸推出家门，推向战火。上天又把你小舅舅从风雪中，推向了我的身边。如果这几年的战争逃亡，不是你小舅舅在我的身边，那我和你姐姐还不知有没有命活过来。”母亲说这话时眼含热泪，满脸是对小舅舅的感激之情。
　　小舅舅是个天生的乐天派，凡事到他那儿都呵呵一乐，全不当一回事，他并不关心政治时事，但算盘珠子却打得敞亮，所以他在道湖乡邻们都乐于跟他交往，对二舅舅的一些看法和建议也都是通过他去转达。尽管小舅舅心底里并不喜欢二舅舅，但他对二舅舅恭敬有加，心里不服也从不忤逆。我在道湖度过的童年岁月里从没见过小舅和二舅红过脸。但文革后期，母亲拜托二舅舅为我们办理迁居道湖的事上，小舅就曾拿二舅舅，用我们兄弟血汗换来的几个钱，去为自己吃皇粮转正公社干部这事而愤愤不平，甚至是当面指责过二舅舅。
　　小舅舅特别喜欢开玩笑。夏夜，道湖的乡邻们总喜欢将竹床搬到那口偌大的塘边禾坪里乘凉，这时小舅舅就光着赤膊的上身，总爱围着小朋友的竹床表演他用腋窝放屁的游戏。他将一只手的手掌放在另一支胳膊的腋窝里，用另一只胳膊挤压腋窝里的手掌便会连续地发出“啪啪啪”的响声，就像人们不小心放的响屁一样，逗得我们小孩子从竹床上爬起来围着他笑弯了腰，笑得掉眼泪。我们嚷着让小舅舅也教我们腋窝放屁的本领，小舅舅便手把手教我们。教了半天我们的腋窝只会发出“噗噗噗”并不响亮的声音来，我们沮丧地回到竹床上，让母亲为我们打蒲扇，扇风驱蚊蝇。
　　此时小舅还会一屁股坐在我躺睡的竹床床头对着碧蓝的夜空和空中挂着的金黄的圆月，顽皮地对母亲说：“大姐姐，那个皇帝与大臣对对联的故事，我还想听一遍，趁现在您再给我和红彤彤讲一遍吧，好不咯。”
　　母亲在月光清辉的掩映下，点点头，答应了小舅舅的要求。母亲清了清嗓子，用温婉的声音轻轻念道：“东启明，西长庚，南箕北斗，朕乃摘星汉；春牡丹，夏芍药，秋菊冬梅，臣是探花郎。”
　　母亲刚一念完对联中的两句，小舅舅便立即催促道：“还有故事呢，讲给我们听噻，好不咯，大姐姐。”
　　小舅舅在母亲面前竟然像个孩子似的嗲了起来，也难怪他也是母亲一口水，一口米喂养大的孩子呢。
　　母亲就又清了清嗓子讲了起来：“传说清朝时，有个叫刘凤诰的江西萍乡人，他早年丧母，但他顽强苦读，昼夜不息。刘凤诰聪慧过人，尤其是写得一手好字，很快他就饱读诗书，腹有文章。二十八岁那年，他参加殿试，结果考试的时间到了他还未答完卷。主考官决定不收他的卷子，但礼部尚书却特别钟意刘凤诰那一笔漂亮的字，特默许他晚一点交卷，并亲自为他点照蜡烛。刘凤诰没让这位礼部尚书失望，一举夺得了当年科举考试的第三名，中了个探花。但刘凤诰这人，其貌不扬，是个独眼人。清朝的皇帝见到他的相貌后，有些犹豫，给不给他一个功名呢？皇帝思忖片刻后，想了个主意，他想考考刘风诰。皇帝心想此人如果真有才学就予他以功名。于是皇帝便出了上联：‘独眼不登龙虎榜’，那刘风诰立马对道：‘半月依旧照乾坤’，皇帝心里赞许。接下来就又对了上面那幅四方星辰与四季应景鲜花的对联。皇帝吟诵出上联来，‘东启明，西长庚，南箕北斗，朕乃摘星汉。’刘凤诰便立马接对道，‘春牡丹，夏芍药，秋菊冬梅，臣是探花郎。’”母亲的故事还未说完，我便鼾声轻起。但小舅舅则陪着母亲在两棵大樟树摇起的清风吹拂下，在绕村道湖水渠的潺潺流水声中，说了大半夜的话，直到夜空降下露水来。
　　小舅妈是个漂亮又时髦的女人，生性活泼爱笑，整日里哈哈打得震天响，老远就听得到。乡邻们只要听到一串清脆响亮的哈哈声，就知道一定是小舅妈来了。记忆中小舅妈和姐姐们很要好，但小舅妈和二舅妈的妯娌关系却不睦。二舅妈的心里做事和小舅妈写在脸上的忧喜是尿不到一个壶里的。好在有智慧而宽容的外婆在她们俩人间打圆场，她们才相安无事地处了两年。
　　外公威严的作风，儿孙晚辈是不敢造次的。外公不待见小舅舅和小舅妈两口子，因为外公治家的严肃气氛和小舅舅这一对生性乐观的年轻夫妇显然是不合板的。小舅妈怀孕后，外公便将二舅与小舅分了家，让他们各自立门户过生活。外公这次倒是明智之举，至少没让乡邻们看到因家庭不睦大打出手而分家的乡间闹剧。在他治辖下一贯以和气持家，和睦相处的好名声，他是不会让它葬送在自己手中的。
　　分家后的小舅舅和已怀孕的小舅妈，日子过得反而更愉快。小俩口达观而乐天，小舅又勤劳务实，当然还有母亲和外婆对他们小俩口的热心照顾和物资金钱的资助。分家的年底，小舅妈就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外婆给这个刘家的新生儿取名叫“平安”，外婆对小舅妈说：“富贵一时不如平安一世，这孩子生得天庭饱满，富态平和。顺顺利利，平平安安来到人世一趟不容易，你们俩要好生将他抚养，将来他定会成才成器的。”小舅妈含着喜悦的泪花朝外婆感激地点了点头。生完平安后，小舅妈不愿与二舅一家同住一处屋檐下，想自己盖房立宅。然而这是需要一笔钱的，怎么办呢？小舅妈悄悄告诉小舅舅，她嫁给小舅舅时，她娘家给了她几块袁大头的光洋。她让小舅舅拿到长沙城里的典当行，将银元换成现钞盖房子，同时她反复嘱咐小舅，长沙城内骗子多，千万别上当受骗，还指望这几块光洋择宅盖房呀。小舅喜孜孜的接过光洋后，用手帕包好，让小舅妈帮他缝在内衣袿子的口袋中。小舅心想，这就万无一失啦，银元缝在口袋中，还能被骗了去？除非把我打晕，从我身上抢走。你还别说，小舅这种假设的诳语还真就在他身上上演了。
　　小舅兴冲冲信心满满，怀着对未来他建造吉宅梦想上路了。他一路如飞，晌午便赶到了长沙太平街的一典当行。长沙太平街是典当行云集的一条老街，但同时也是三教九流，麻衣相术，江湖骗子寻找发财机遇的一处黑市。他们常常在这里巧布迷魂阵，精设八卦图来骗人钱财、古董、字画等等。他们对那些专做典当买卖，熟悉交易内幕的行家，不敢设局下套。但对那些不懂典当规章，不识麻衣相术，不知晓黑市交易底细，更不了解太平街道明巷暗里死胡同的街市布局的外地人和头一次来典当換现的人专门实行诈骗，甚至是明抢。“太平街道不太平”，据说太平街那条麻石铺的街道，路面上的坑坑洼洼，就是被骗的苦人儿，捶胸顿足，撞地打滚给磨出来的。当然这是揶揄上当受骗人的一句笑话。
　　小舅进入一家典当行后，他极谨慎地递上一块他试先放在外衣口袋中的银元，想先询求老板的出价。其余小舅妈给他缝在内衣口袋中的银元，他要待老板给出的中意价后，他才敢当面拆线拿出来。结果那个老板也是投石问路一样，虚报了一个价。小舅遂收回递过去的那块银元，打算去下一家当铺。这家店铺的老板见小舅要走，便追问小舅想要啥价，有多少块银元。小舅很机警说，莫管我有多少，你的价码太离谱。那店里老板嘿嘿两声道，一块当然价低，多了价码就高了。小舅说，你最高出多少吧，反正不是一块。那老板在小舅面前用手比划了一下说，五块以上这个价。小舅便也不答话，扭头出了那家当铺。
　　小舅刚一出门，下了台阶便有个白面瘦子的中年人迎头对小舅耳语一阵，并递给小舅一支烟，殷情款款地为小舅点燃那支烟。也合当那天小舅出事，这么精明的人怎么能接陌生人的烟抽呢？事后小舅说，一来我实在走累啦，又被店里的老板哑迷了一阵，二来我也没去细想，这支烟竟然藏了玄机，里面可能掺有迷魂药。小舅抽完那支烟就感觉不对头，神智迷迷糊糊，腿不听使唤地跟着那人就走了。那人引着深一脚浅一脚，走路有些飘浮的小舅就到了一处死胡同。而且小舅也没料到他们身后还跟了一个彪形大汉。
　　到了死胡同，小舅一看前面一堵墙拦住了去路，心里还是迷迷糊糊的有两分警觉，遂折回身朝胡同口走。这时那大汉堵在胡同口，冷笑一声说，把你身上的银元都拿出来吧，去财保平安啰。小舅冷汗刷地流了下来，他血冲大脑，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跟堵他的大汉打着哑迷。谁知走在前面白面瘦子的中年人立刻抽出一柄雪亮的匕首，恐吓着小舅说，乡下人，碰到我们，你今天算倒了血霉，交出银元滚蛋，别把命留在这里。小舅被前后一夹击，自知无生路，遂清醒了大半。小舅事后不知是向母亲炫耀他的智慧和勇力，还是真正有他一手。小舅说反正银元缝在内衣口袋，不怕散落了。他说他看准了那白面瘦子就是虚张声势身轻无力的烟鬼，不如瞅准机会夺刀搏斗，戳他娘的大腿一刀，翻墙便跑。反正手里夺到了匕首，谅那大汉也不敢硬来。小舅说他看清了胡同那堵墙并不高，且墙边还有棵古楝树，在道湖为了练手劲，他把家里屋门口那棵树的树杈都磨光了。
　　小舅告诉母亲说，他磨蹭了一阵后，瞅准时机，一脚横扫就踢掉了那白脸瘦子的匕首。他一个箭步拾起匕首，反手一刀就戳中了那白脸瘦子，然后飞跑几步，往上一跳攀着树枝，借助弹力就翻过了那堵墙。
　　小舅翻过墙边喊边跑，那大汉也没来追，可能是知道围墙那边是一条明街吧。或许他又是招扶他的同伴去了。小舅飞腿夺匕首的故事在道湖乡下竟然传得有鼻子有眼，惊险神奇，小舅也成了这个惊险神奇故事中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