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姐被狗咬伤的那天晚上,父亲和四姐及我,我们仨倦缩在那家人厨房灶脚的柴草里,拥着一床铺盖,想着心事,聊着天。四姐怯怯地告诉父亲,她被那条黄狗咬着不放,是因为来身上了。四姐姐快十七岁了,做了大姑娘,她羞于告诉父亲。加之那天风雪载途,我们又在赶路,所以四姐搞脏了棉裤,那狗闻到血腥味,就咬人啦。父亲和我听了都很难过,但有啥办法呢?好在那家女主人心地很善良,特意烧了水,让四姐洗身子,她还拿出自己的旧棉裤让四姐换上。晚饭,她特意熬了小米粥给我们喝。我们因祸得福,碰上了好人。在那户人家住了三天后,四姐被狗咬的腿伤也好啦,于是我们打算另找别处安生,马上要过年了,是不能呆在别人家的。
我们离开石坷寨后沿弯弯山道继续往西走,父亲说石坷寨一带都是山区,这儿的确不适合上门乞讨,还是往平坦的地方去,至少不要在深山里转。父亲领着我和四姐,问当地老乡如何走出山坳,寻到公路。老乡告诉父亲大致的方向后,我们走了将近一天才转出山路,寻到了一条往社旗县的公路。虽然这条公路盘旋在丘陵地带,但公路比山路宽阔,而且丘陵是一个个不高的小山包,不似山里树木葱茏辨不清方向。傍晚时分,我和四姐实在走不动了,但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有落脚的地方呀。虽然雪已不下了,但路上仍是湿湿的,粘粘的。怎么办呢,难不成歇在这黑漆漆的野外?
正当父亲和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我看见山坡下公路的尽头有一辆亮着大灯正爬坡的汽车朝我们的方向开来。父亲喜出望外对我们说,我们拦住这辆车,看车去哪,让司机捎我们一截。于是父亲让我和四姐在他左右,父亲站中间,他顾不得天寒地冻,把上身的棉袄也脱了下来,使劲地摇摆着。我们在汽车前方的高处,那个司机应该看到了。汽车终于停在了我们前面,那个司机从驾驶室跳下来,恶狠狠地喝斥我们,你们想死呀,不要命了,还在路当中拦车,啍!
父亲极尽哀声告知了我们的情况,并向他打探这是哪里,问他要去哪里,能不能捎我们一段路。那个司机还是恶狠狠地跟父亲说,这里离前面的镇子有将近20里路,我不能白捎你们,至少要给我两块钱。父亲说,我们是要饭的,哪来的两块钱呢?我口袋里统共有一块两毛钱,我闺女和我小子都是一天没吃饭了,到前面镇子上我们仨好歹买碗热汤泡下干馍,充下饥吧。那个司机说,那我捎你们到前面镇子上,你把一块钱给我吧,留两角钱给你们买碗热汤泡馍。
没办法,父亲同意啦。那司机拉了大半车木头,他让四姐座他的驾驶室,让我和父亲爬到车厢,坐在木头上。四姐不肯坐他的驾驶室,要跟我们一起爬车厢坐在木头上。汽车开了不到十分钟,我们就看到司机说的那个镇子了。父亲对我和四姐说,今天倒霉碰到黄牛司机啦,估计从我们上车的地方到镇子里,满打满算也就十多里路。父亲的话刚说完,汽车停了,那个司机窜出驾驶室对我们呵斥道,下车下车,走几步就到啦,一块钱你们仨人坐到这里已经摊大便宜了。父亲跳下车把四姐和我扶下来,那司机呜的一声,开着车走啦。
我们在镇子里花了一角钱买了碗热汤将早上离开时,那家人给的馍泡着吃了。没钱住车马店,我们就跟那卖汤锅的老汉讲好话,偎在他汤锅边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我们先是在镇子里乞讨了一个早晨,吃饱了肚子后,父亲说我们还得往平地的村庄去。父亲问了老乡,老乡告诉父亲,再走七八里就出丘陵到平地了。于是我们顺着公路边又往前走去。冬天气温低,又刚下过雪,路不好走,我们便拔些草系在鞋子上,这样就不打滑了。路不好走,使劲费力,倒让身体暖和起来,头上冒着热气,身上也开始冒汗,手和脚也汗津津的,只剩下耳朵和脸庞仍被冷风吹得通红,冷得生痛。
我们不疾不徐在马路边边朝前走着,我们也不去注意从我们身边或对面经过的汽车和架子车及行色匆匆的人们。
“噫,是登科叔吗,恁也出来啦?我瞅着咋像恁呢!”
“恁是谁?俺眼拙,不大认得。”
“咱庄东门哩,张全望,叔恁不记得了,恁给俺看好了沙眼病,钱都没有收呢。”
“哦,全望呀,恁从哪来,搁这儿弄啥呢?”
“叔呀,我收了麦就出来啦,俺给这儿拉木料哩,家里来信说,咱庄淹了,灾情严重,想着会有咱庄出来逃荒的,毋想到搁这遇着叔恁啦。俺家里搁这儿带着俺小妮要饭,俺就住在头里那个庄上的场院,三间大瓦房,可得了。走吧,去家里,估摸着媳妇正哒也回来啦,她早上带着俺妮要饭去啦。”
“不耽误你拉木料?”
“毋事哩,少拉一车吧。叔呀,我刚从你对面过,看着像恁,又不敢认,毋想到还真是恁呀!恁离家多久啦,这是打算去哪呢?”
父亲把我们跟齐继同出来逃荒要饭的事一五一十都跟张全望说啦。张全望唏嘘一阵后,告诉父亲,这几年他每年都出来逃荒,从山里往平地拉木料,妻子就带着孩子在他落脚的周边村庄要饭。今年他们又生了个女儿,女儿不到半岁他们就又出来了。两个儿子放在老家交由父母看着。他说他拉木料是力气话,每天可以挣两块钱,这在家里是想都甭想的事。每年他三月底回豫东老家,收完麦子,不等秋收就又一架子车和老婆孩子出来了。
他还跟父亲说,这儿的人都说咱豫东的人赖着哩,这兴许是咱那儿的人都穷慌了,所以在外边做人做事不讲规矩,不遭人待见。他又聊起父亲的好医术,治好了他的沙眼病,他说村东头张姓的乡邻都说,可惜了父亲这一身的好医术,诊所没有啦,做了大半辈子医生,要下地干活挣工分,太不值当了。他说,开个诊所蛮好的,咋就不让开呢?想不明白。
父亲嗫嚅着,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说着张全望把我们领到他说的那个场院,这处场院在村子东边的漫截地里,离村子有里多路。那时农村打麦晒粮的场院一般都在离村子外不太远的地方,场院都有一所房子,是打麦晒粮时存粮和放农具的地方,也是牲口铡草的地方,一般麦收后的麦秸秆都堆积在场院里,留着铡碎了喂牲口。麦收后场院除翻晒粮食就没其他的大用途,这住往就为逃荒过路的人提供了不要钱的临时住所。如果住的时间长还是要知会下村里的干部,村里人大多会同意,可以替村里看场护院。当然住场院的人要守规矩,不要因做饭烧水引起火灾,场院堆着麦秸秆呢。
张全望俩口子都是实诚人,张全望四十来岁,高大威武身强力壮。他妻子却是小巧玲珑,还因罗圈腿行走不甚方便。两口子很热情,张全望说我们在这里也可长住也可暂住。他让父亲就别去村上上门乞讨了,可以在家为他看护下女儿,他妻子领着我和四姐上门就行啦。这儿的乡亲们生活虽不富足,但打发要饭的也不小气吝啬。安顿好我们后,张全望拖着架子车就又去拖木料了。
在张全望这里住了几日后,父亲总感觉打扰了他们夫妻,还是决定别处看看。张全望同意了,他向父亲介绍了他前年逃荒落脚的地方,社旗县的一处村庄。他告诉父亲那个村庄外有一处蛮大的菜园子,种菜的是个五十多的孤寡老人,善良和霭,喜交四方朋友。他在菜园子里盖有两间瓦房,瓦房外搭有厨房厕所,他那里是个不错的落脚地方。张全望还告诉父亲如何走,说那老人姓吕,叫吕君如,见了他直说是张全望要我们来投奔他的,他一准会乐意接收我们爷仨。就这样我们在张全望落脚的场院叨扰了一个礼拜左右,我们遂按他指引的地方去了。
转眼就快过年啦,父亲忧心忡忡地领着四姐和我晓行夜宿,沿途乞讨,走不到三日遂到了张全望指引的地方。那是一个离社旗县城不太远的大村庄,村子里大约有几百户人家。村子里全都是青一色的砖墙瓦房,房屋气派,院落阔大。村外漫截地里,果然是一处偌大的菜园子,但时令到了年根,菜地里的菜都收割殆尽,越冬的菜长势不甚茂盛。菜园子的中央是两间大瓦房,门前一口水井,屋后是厨房厕所。看上去和我们在豫东老家张君白村,父亲戏称的五柳之家有几分相像。
老远我们就看见一老者正躬身在锄着菜畦。待我们走近,那老者手搭凉蓬,打量着我们爷仨,他可能心里已然有些明白,我们是逃荒要饭的,找他这落脚来了。父亲和他打过招呼,说明来意后,老人那慈祥而布满皱纹的脸上,立刻满是笑意。他大声说着:“妮、孩,来随我进屋,我还愁着大年下哩,怕又是我个孤老头子守着菜园子过年啦,你们来了,好呀,太好啦。”说着他拍了一拍身上的灰尘,扛起锄头就领着我们朝他的住房走去。
我们跟在他身后,进了他的两间住房。这是两间不小的瓦房,座北朝南。老人住一间,另一间放着农具和家什,并在后山墙根有一张门连着后面的厨房,厨房朝东又有张门连着厕所。房子里的墙壁没有粉刷,裸露着勾着白灰的青砖。老人的住房在东头,靠北边墙用青砖垒了一张大床,是老人的卧榻,东面墙有一张不大的衣柜,南墙有一扇不大的窗户,也是木棍支撑的窗棂,上面粘贴了两张发黄的河南日报挡风。
老人身材中等略高点,身板硬朗不哈不驼,一身黑色粗布棉衣裤干净朴素,一双连鞋的长袜套在精瘦的腿上。老人明眉大眼,鼻方耳厚,脸膛红黑,嘴唇微薄。虽是皱纹满脸,却喜笑颜开,从他的精气神还能清晰地看出老人年青时的几分帅气。老人嘱咐父亲把我们的铺盖卷和不多的馍干布袋放进他的住房,他让我们歇一会。他立马去厨房洗手和面,准备擀面条给我们吃。父亲要跟他搭把手,他就让父亲在灶脚点火烧锅。
父亲遂和老人一边亲切地说着话,一边烧火做饭。四姐要帮老人和面擀面条,老人说下顿饭吧,伯伯这里你还不熟悉。面条很快上桌了,是白面条,四姐和我都馋巴着望向碗中白亮亮的面条,绿茵茵的菠菜叶,几乎要流出口水来。老人还拌了一大盘萝卜丝,洁白的萝卜丝,翠绿的葱花,鲜红的干辣椒丝,十分诱人。吃饭时,老人还拿出几个他早上的剩馍来,那是玉米面和白面掺在一起做的馍头,吃起来甜甜的,既有玉米的清香又有白面的筋道。那餐饭是父亲领着我和四姐姐踏上逃荒之路吃得最为舒爽的一餐饭啦。父亲和我们姐弟都十分感谢这位与我们素昧平生的老人,老人哈哈一笑说,缘分,缘分,这都是人的缘分啦。不是缘分,你们父子仨怎么会千里迢迢到我这小小的菜园子来呢。
老人又笑眯眯地对四姐和我说:“妞呀,孩啦,到伯这就到了自己家,你们别再拘着了,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一定要吃饱啊。看这一路逃荒,可苦了这俩孩啦,小脸又瘦又黄,看着都叫人心痛呀。”吕老伯满脸的慈祥,满脸怜爱的神情,四姐和我再次感动不已。老人遂又说起他的身世,父亲和姐姐与我,我们仨都十分敬佩和敬仰这个与我们似乎前世就有缘的老人。
老人有两兄弟,他的弟弟就住在村子高深阔院的瓦房里。老人的父母离世很早,撇下他们俩兄弟时,老人仅仅八岁,弟弟四岁。从此他含辛茹苦领着弟弟艰难的生活,他既是心疼弟弟的哥哥,又像是体贴关爱弟弟的父母,他把所有的困难都一个人扛下,把所有的幸福和甜蜜都留给弟弟。他辛苦辗转,让弟弟上完小学,他勤奋劳累,拼命干活,勤俭持家节约钱粮为弟弟筑基盖房,又让弟弟娶妻生子。
他弟弟和弟媳很感激他,和他一起勤奋打造生活,并劝他也娶妻成家。但他谢绝了他们的好意,他说他要再筑基建房娶妻成家,不知又要仨人奋斗多少年,说不定还实现不了这一目标。看着弟弟弟媳这样幸福这样勤奋,日后弟媳还能生下一男半女,吕家有后,他就心满意足了。
可惜吕老伯贤惠勤奋的弟媳生下一个男孩后,患产后风死去了。他和弟弟又艰难地抚养着这个男孩健康长大。后来他和弟弟又翻盖扩建了宅院,遂又让弟弟续弦讨了第二个妻子。弟弟的这第二个妻子生下女儿后,得了产后抑郁症。他又和弟弟四处寻医问药,让这个弟媳的抑郁症好了大半。然而这个弟媳在抑郁最严重的日子里,时常把吕老伯当作她的老公,需要吕老伯温情呵护。吕老伯只好退避三舍离开了弟弟家,在村外菜园子里和另一个种菜的老人一起种菜生活。
后来那个种菜的老人生了一场大病去世了,他便孤身一人继续种菜生活。过几年后他把原来种菜老人的一间独屋,改造扩建,遂成了今天有模有样的一栋两间房。他弟媳病好后也带着女儿常来菜园帮他洗衣浆纱,打扫卫生。现在那个侄女已经十多岁啦,几乎隔三差五,放学后就来他的菜园子,嗲嗲的跟他可亲啦。我们在吕老伯这儿住下后,隔两天就见到了吕老伯那个可爱的侄女,她见到我们也如同亲人,尤其是和我四姐十分亲近,常邀四姐和我去他们家玩。吕老伯哈哈笑着对父亲说,缘分,这还真是缘分啦,老齐,你看他们仨,不就是亲姊妹一样吗。
那时农村误乐生活几乎没有,每到晚上村里一个叫赖蛋的老伯就带领几个老汉和中年大叔到吕老伯的菜园子说书唱曲。吕老伯告诉我们,赖蛋老伯是大地主出生,念了一肚子书,口才又好很会说古道今,村里人都喜欢听他讲故事唱曲子。但赖蛋伯的老婆嫌烦,每每聚一屋的人,半夜都不散。赖蛋伯遂就挪到了吕老伯这里,继续说古道今讲故事唱曲子。村里酷爱听赖蛋伯讲故事的人,也都吃过晚饭聚集在吕老伯的两间房子里,听赖蛋伯讲故事唱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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